读书的口味和眼光 | 张宪光
在知识传递的历史过程中,书一直居于中心的地位,故而那些书籍匮乏时代的大师往往很强调书籍的重要性,可以通过书跟最好的头脑、最有情趣的人展开充满激情的对话。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是书籍过剩,是知识传递的方式越来越多样化、网络化,读书的吸引力似乎没有以前大了,以前花在读书上的工夫都被那些有意思的网站给吸走了。所以一到“世界读书日”就有很多人大声吆喝,让大家读书,推介各种各样的读书文章,一些网站、公众号通过广告、优惠码、书单、排行榜等形式发动一波又一波促销和宣传,一些明星作家也纷纷登场上演好戏。然而读书是一种很个人化的事,有的人你劝他读书好像是害了他,有的人不劝依然照读不辍。对有些人来说,读书只是谋生的工具或作秀的道具,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则是一种自我的存在方式,关键是自己的定见如何。
读书大体仍可分人们常说的那两种类型,一是被迫的,一是主动的。被迫的读书,以学生和教授最典型。学生的功课,不得不读,不然老师和家长要联合起来收拾他们,而且关系未来的饭碗,总是不能不上心。但被迫读书,往往令人不爽,那些要求背诵、默写的文章总有点面目狰狞、不怀好意的味道,甚至鲁迅嬉笑怒骂皆成妙文的杂文,放在课本里让学生来读,也有这种感觉,遑论其他。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,怎么读得懂有着巨大人生容量和忧患的书呢?可是那些和思想有缘的人,往往借助那些超出他们心智水平的书确立自己的起点。硬读,也就是啃难懂、枯燥的书,对学生来说是一件艰难的事,但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,只读自己看得懂的书,其实是很亏的。当然,这必须和书有缘才可以。无缘的人,终生只是把书当作敲门砖,用完了,就扔掉了,带着快意和愤恨,也是可怜的。而教授学者为了稻粱谋,要评职称,不得不读书作文。这种读书,苦是苦的,在这生存竞争愈来愈激烈的时代却也不得不如此,一些重要的著作也常常是这样写出来的,可是制造的垃圾恐怕更多。
读书最惬意的,乃是那种没有外在功利目的,出于纯粹的愉悦而读书,可以随意翻阅,愿行则行,愿止则止。然而这种读书对人的要求很高,既要有很强的自制力,又要有品位和鉴赏力,常常要读过一些对自己重要的书才能获得这种能力,不是那种深知书籍奥妙的人很难做到。
关于读书,一个常见的论调是要读经典,可是哪些是经典,由谁来规定,常常莫衷一是。我们是遵从胡适所开的书单来读,还是跟着布鲁姆的著作一一读下来?恐怕都不现实。有些大人物的书单,主要是开给有志于学问的人的,对普通读者来说其中多数书是完全不必读的,至于布鲁姆关于经典的界定也有一些争议,我们也完全不必理睬他们的意见。我觉得伍尔芙的建议很好,她说一个人读书完全不必听什么指导,只要凭着自己的天性、头脑自己决定就好。因此读什么书,要放出自己眼光,由着自己的性子与口味来选:自己喜欢的,就多读些,不喜欢的姑且就不必读,如此方能建立起一个人的阅读口味。
人生是一次无法重复的试验,读书口味的养成也是,一个人一开始读到些什么书,大抵不是我们自身决定的,有幸与不幸之别。有的人一上手就是米兰·昆德拉或莎士比亚,有的人则是金庸,有的是《红楼梦》,有的是海明威,有的是几米漫画,有的是《父与子》,其中并无高下之分,也不决定你能读成什么样子,关键是你是否被打动,觉得有趣味。如果有些书打动了你,以此为契机扩展阅读面,掌握一些技巧,再有意无意地挖掘一番,这个时候就有点口味的底子了。倘能再稍微扩大到两三位喜欢的作家,就已经接近理想状态了。关于口味,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偏食,要做个杂食动物。一个人不能总是吃饕餮大餐,也要尝尝一些风味小食;不能仅仅停留在湘菜的范围里,还要尝尝川菜、粤菜、西北菜、新疆菜、鲁菜等等,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西餐。从学科的角度上来说,鲁迅先生曾给出至今不过时的建议:学理科的偏偏要看看文学书,学文科的要看看科学书。今天的科学书门槛越来越高,文科生读起来有些吃力,然而普及类的科学书总是要读一些,跟科学有关的哲学书也要翻一翻。这是一个数码物和算法的时代,我们被其宰制了,却浑然不觉,这种生活的常态应该引起我们的警醒。读书要杂,还体现在也要读一些不怎么样的书,因为后者常常是好书的背景,没有这种比照,好书的好便不是很真切。
除了口味,读书还要有眼光。首先是知道哪些书好,哪些书不好,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。前几天浏览畅销书排行榜,上榜的大多是一些“快递员”“导游”类型的书,也就是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充当骑驿的书。其中有关古典诗歌、哲学方面的书较多,通常只是复述一番内容,加上一点似是而非、言辞浮华的议论而已,像顾随那样将自己的新鲜体验、独门心得融进书本的人,实在少之又少。这种需求表明,一些读者不能直接阅读古诗文,便借助这些“快递员”将古人的苦恼、欣悦转运过来,然而那些如同明星一样的“快递员”常常不合格,甚至是很庸俗的。这正如生产商不为人知,中间商却人尽皆知。除非一个人对这种现状很满意,否则总要想法子摆脱对这些“快递员”的依赖,只有如此,一个人才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读者了。即便需要“快递员”,我们也要搞清楚什么样的是好的“快递员”,也要有真正的感受、领悟风景的能力。通常情况下,评量一本书最好的标尺是时间,那些经历时间苛刻检测还依然活着的书,总是值得一读的,但它究竟是一个人的毒药还是丰富的营养,全凭个人的缘分和悟性。
眼光的另一层含义,是要搞清楚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书都是不值得读的。许多书都是短命的,不管它今天多么牛,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丢进垃圾堆,除了那些有考据癖的家伙,再也无人理睬。关于这一点,叔本华说得刻薄,却很在板:“在文艺界中,也有无数坏书,像蓬勃滋生的野草伤害五谷。这些书原是为贪图金钱、企求官职而写作的,却使读者浪费时间、金钱和精力。因此,它们不但无益,而且为害甚大。现在的图书泛滥成灾,十分之九是以骗钱为目的,作者、评论家和出版商同流合污,朋比为奸。”前段时间纷纷登场“献技”的一些网红“哲学家”,不乏这类货色。因此,为了避免成为“僵硬的书橱”,尽量不要让那些很快死掉的书占据我们的时间,不要让它们挡住了真正的智慧之光。否则的话,阅读就不是我们的精神避难所,而是一直伴随着你的坟墓。
写诗和打铁、造船一样,是门技艺,其实读书也是如此,没有一定的手艺恐怕不能成为一个全票读者。读者的手艺,常常要借助深度阅读来锻造,比如要进入作者的一段特别的经验,要理解他的观念,要明了他的各种技术试验或花招,要分得清他说话的语调和音高,要闻得出作品的体液和味道,要入其内,达到一种与所读之书融为一体的地步,与人物同思想、同呼吸、同悲伤、同烦恼,但又要出得来,保持反省的角度和距离。达到这一步,通常需要一些专业的“快递员”,然而那些“快递员”的行话通常总是令人生厌的。
读书可以让我们进入时间,迈越往古,逆接方来,也可以让我们体会什么是最庞大的悲伤和孤独,什么是高贵与卑劣,什么是最猛烈的火和最醇厚的酒,而最好的结果却是可以发挥一个人的天赋能力,是自己获得了生产力,可以创造性地写作和思想。读书就像采矿,通过冶炼丰富自己,进而可以进行知识的生产和再生产,然而残酷的事实是,最好的精神生产者不是依靠阅读来写作的,而是依据生命和生活,因此由读书派生出的生产力似乎永远是次一等的写作。当然,读书也并非总是让人受益,除了让人眼睛近视、精神不振、孤僻寡言,最坏的后果就是读书越多让人变得越愚蠢。其原因不外乎如下几点:一是将自己的头脑完全让渡给作者,不能独立思考;二是脑筋僵化,狭隘自是,缺少同情心;三是把读书变成了自我驯化。以上任意一条,都可以让人变得愚蠢,如果合在一起,那真是要失掉了基本的判断力和德性。培根说读书可以明理,对一些人这话是有效的,对有些人则是无效的,因为有些人读书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经济利益,而不关心其中的“理”,也不是用它来增进理性思考能力或娱心养性。
读与不读,看起来是个问题,实际上不是个问题。不读书,可以听书和音乐,可以看电影、看视频、打游戏,可以旅游、行走、看博物馆,获得有效信息和艺术滋养的方式越来越多样化了,但读书依然是不可替代的。对于善读书的人来说,书中最好的那些东西常常变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,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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